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我们乡下,摄影不叫摄影,叫照相。
桓台县文化馆有个照相的老田,叫田淑勋,会画画,会写字,又会照相,很受人尊重。在一次拍摄“批判刘少奇”的照片时,情急之下,老田喊错了口号,犯了错误,不让他照相了。那时还处在“文革”时期,文化馆的各种展览排得很满,县里的宣传报道任务很重,没有照相的可不行。此时我在文化馆干临时工,主要任务是用美术字书写展览的标题和毛主席语录,军代表找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商量:这个小刘挺机巧,让他学照相吧。就这样阴差阳错,让我接替了老田, 学了照相。 初学照相,不那么简单,老田被“专政”,不敢请教;照相馆的,保守不教。好在文化馆有一个叫何清峰的,北大中文系毕业,对摄影略知一二,教我学会了装胶卷,卸胶卷,按快门。曝光嘛,就按胶卷盒上说的,大差不差。至于暗房技术,何老师就不行了。经军代表特许,老田可以边写检查边教我配药、冲洗、印相、放大......就这样,算学会了照相。
照相这行当,基本程序并不难,真正拍出好照片不容易。好在那时桓台是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 常有上边的记者来采访,于是我就跟上,一边为他们服务作向导,一边跟他们学摄影。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新影的张存勋(据说曾去过朝鲜战场拍电影),山东电视台的滕敬德和其夫人王美花 (后来滕成为山东广电局局长),还有山东农业展览馆的张广言和大众日报的刘永勤(刘后来是山东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对我帮助最大的,当属张广言老师。其人身高马大,真诚宽厚。我请教他一个问题,他会把相关的其他问题都告诉你。最难能可贵的,他还把多年积累的经验和秘笈和盘托出。比如:按现时的光线估计,应该是多大的光圈和速度,但不能一成不变,应该上下各浮动几个曝光组合,这样就有个保险系数。再比如:场面摆好以后,不要怜惜胶卷,可以多拍几张,另外,可以多选几个角度(上下的选择,左右的选择,远近的选择),对画面中的人物,应该随拍随调整,以便使主要人物更突出,构图更完整,气氛更热烈。他的这些教诲,使我很快掌握了这些窍门,并且驾轻就熟。 他的这些经验,到现在也不过时,使我终生受益。 在广言老师身上,我悟出一个道理:越是高大的人,越没有架子,不装模作样;越有水平的人,越谦和,越平易近人,越不保守,那么,也就越受人尊敬。之后,只要我有机会到济南出差,都到农展馆去看望张老师,都得到他的教诲和鼓励。1974年, 我离开文化馆到淄博师专求学,也便失去了联系,从此再没有谋面,每每念及,不禁歉意怅然。
那时拍照,往往兴师动众。如果是拍一个表现麦场丰收的场面,须先准备百余条麻袋,装上麦糠摆在前景,中景是几台脱粒机,背景是大字标语,如“农业学大寨”、“备战备荒为人民”等等。一切准备就序,站在高梯上的主摄影示意开始,农业局长一声令下,全场沸腾,热火朝天,一幅反映农业丰收的“大片”就这样诞生了。 为了场面热烈,须调动全村社员一齐上阵;为了画面有气氛,须选择侧逆光;为了这一张“大片”, 生产队要忙活好几天,并且各级领导都要靠上;农业局的,机械局的,公社的......因为这关系着全县的“声誉”,万万马虎不得。 如果是拍送公粮的,喷灌的,民兵训练的,大批判的,田间地头学习的等等,也如上述,都有一些“套路”,可以如法炮制。 掌握了这些套路,我就由照相转入了摄影,顺风顺水,应付自如了。同时也就成了桓台县不可替代的“摄影家”了。
想想那些年,虽然可笑,但不遗憾。因为那是特殊历史时期的普遍现象,经历了,有收获,不后悔。就是在那些年,我为桓台拍了不少这样的“作品”,当然还拍了大量的记录性的照片,如县领导深入田间地头的,开常委会的,“三干”会议的,文艺会演的,兴修水利的等等。 1974年,我离开文化馆的时候,把这些资料根据类别和单位整整齐齐分放在一个中药店用的货柜里,一张底片也没有带走。桓台培养了我,不能忘本,应该留给桓台。时隔多年以后,常常记起那批底片,感觉弥足珍贵。曾几次到馆里打探,试图找到那些资料,找回那段历史,但结果事与愿违,已经物是人非,不知去向,从而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现在想想,应该感谢老田。没有他的不慎“口误”,我不可能学照相,也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
在桓台县文化馆干临时工的五个年头,奠定了我人生的成长甚至成就,最不能忘记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便是后来到文化馆任职的景来三馆长。景馆长祖籍高青,早年参加革命,文革前是桓台三中的校长,运动中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走资派,尝尽游街批斗之苦。后来“解放”了,伤感于学校的世态炎凉,不愿再干教育了,被安排到了文化馆当馆长。景馆长是桓台教育界的老前辈,有能力,有水平,有人格,深受县里领导的尊重。那时的县长刘发林、县委宣传组组长董凤基经常到馆里拜会他,或商讨工作,或闲聊家常。我在文化馆是临时工,景馆长不拿我当外人,对我的家庭境遇深表同情,对我的工作和生活倍加关照,像父亲一样。那时我月工资 21 元(据说是按会议补助发的),景馆长找到县财政局的局长, 改成了每月三十七块五,而且把前一年的差额全部都补上了。馆长如此关爱,只有努力工作作为报答。那几年,没有假日,不分昼夜,从而使我成为文化馆的多面手。 有一年,家里有急事,去找景馆长请假,说“我明天就回来”。景馆长说:不用急,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就这一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在文化馆,搞摄影是最花钱的部门,相机、放大机、胶卷、冲洗药、放大纸等都需要花钱,景馆长从不犹豫,有求必应。他还不失幽默地说:不会花钱就不会工作嘛!就这一句话,也让我寻思了一辈子。
1974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文化馆的工作很适合我,我很喜欢,梦想着能成为一名正式的职工,但是我户口在老家临淄,和桓台既不是一个县又不是一个地区,想转正比登天还难。那么, 唯一的出路是上学,需要户口所在地教育部门推荐才成,但我自从 1965年到桓台上学以后,不曾与老家联系,要想上学也是难上加难。 万般无奈之下,我乘车找到正在惠民地区开文化工作会的景馆长。馆长看我无助的样子,安慰我说:“沉住气,我回去咱想办法。”最终在景馆长的苦心经营之下,县里派了两名干部,找到临淄区教育局冯局长说明情况,冯局长是个爽快人:啥也别说了,抓紧让这个同志到师范报到。谢天谢地,谢景馆长谢冯局长。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从乡下到了城里,从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开始了我新的人生路途。1974年10月18日,我到淄博师专美术班报到,那时学校新生开学已经 18天了,我是个幸运儿。
记得从文化馆辞行那天,景馆长召集全馆职工,请来宣传组几位领导,在院内照了一张“全家福” 为我送行。照片中的我,被安排在前排中间,表情木讷,五味杂陈,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之感。 临行前,景馆长嘱咐我:你家庭困难,供不起你上学,这两年所用的笔墨纸砚,都由文化馆供你。另外,只要学校放假,你到文化馆来上班,给你发工资,毕业以后,只要你愿意,我会找县长出面,把你要回来!此时的我,有话说不出,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记得入学一个多月以后,景馆长到济南出差回来途经张店,专门到学校来看我,我们爷俩促膝而 坐,有说不完的话......景馆长看我一改临走时落魄无助的状态,脸上洋溢着会意的微笑。
1976年毕业前夕,我去拜见景馆长,说明愿意再回到文化馆工作,他很高兴。不久他约上县长刘发林找到市委组织部,组织部部长陈达是刘县长的同学和老乡,所以很热心,立即打电话给学 校领导问明情况,校长的答复是:该同志在校表现优秀,学校决定留校任教。景馆长和刘县长感觉这样对我更好,就不再坚持了。 景馆长退休以后,依然住在他那红砖红瓦的小平房院落里,精心养护的那棵月季花每年都盛开着。几乎每年春节,我和几位先后离开文化馆的老同事如约去看望他和夫人,此时的小院,其乐融融,喜气盈门,温暖如春。 再以后,老爷子迁来张店居住,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2017年春节过后,我照例去看望景馆长,年近九十的他,状况明显不如往年了,看着他消瘦的脸颊, 纷乱的头发,佝偻的身躯,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临走时,他一再叮嘱我:统爱啊,你年纪也不小了, 还每年都来看我,以后就不要来了。没想到,这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2018年2月5日,我尊敬的老馆长,百般呵护我、帮助我的恩人走了,走的如此匆忙,令人猝不及防......老人家走了,不再为我们操劳了。
人生不经混,转眼即到古稀之年。今年是我从事摄影五十年。值此摄影集出版发行之日,回望当年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一吐为快,也算我对过往的一片真诚和思念。
作品欣赏
桓台县人武部对民兵进行实战射击示范演练 1970 山东淄博
桓台县起凤公社女民兵在马踏湖进行水上演习 1972 山东淄博
桓台县田庄公社党委书记张德华同志在田间和社员们一起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1973 山东淄博
《农院千秋乐》 1985 山东淄博
《济南军区71345部队对越自卫反击战将士凯旋归来》 1986 山东淄博
《白日梦》 1986 江苏扬州
《狂舞》 1990 山东淄博
《雪中姊妹》 1988 山东淄博
《春风得意》 1991 山东临沂
《开山人》 1991 山东临沂
《外面的世界》 1992 山东青州
《山花》 1995 山东淄博
《上岗之前》 1997 山东泰安
《红缨枪》 2001 山东淄博
《收工》 2001 山东淄博
《收获时节》 2002 山东淄博
《暮归》 2004 内蒙赤峰
《刮脸》 2007 山东淄博
《念旧的邻家老叔》 2012 山东淄博
《搬运工》 2019 澳大利亚
刘统爱简历
1950年出生于山东淄博,1976年毕业于淄博师范美术专业,毕业后留校任美术教师;1982年调入淄博市博物馆,主要从事展览的总体策划设计,兼搞文物摄影;1989年任淄博市博物馆副馆长;1993年任蒲松龄纪念馆馆长,2000年任淄博市图书馆馆长;2005年离职,2010年退休。文博系列研究馆员。
1986年任淄博市青年摄影家协会副主席;1989年任淄博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1998年任淄博市摄影家协会主席;2008年卸任。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曾任山东省摄影家协会理事,淄博市文联副主席,淄博市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淄博市老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 1991年出版《中外青年摄影家刘统爱作品集》,1999年出版《台湾纪行》摄影作品集,2009年出版《浮光掠影三十年》摄影作品选集,2018年出版《五国十日》摄影集。2020年出版《岁月如歌》刘统爱摄影50年作品集和《彼此集》文集。近五十年来,用真诚和热情,关注人与自然和社会,在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捕捉有意味的形式,追求简洁,明快,含蓄和韵律感的摄影语言,从而形成以小见大,以少胜多,平中求奇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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